2023年3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江苏代表团审议时指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都是在经济发展上走在前列的城市。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人文经济学。”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讲话，指明了苏州、杭州这两个城市走在我国城市经济高质量前列的背后所蕴藏的人文机制。对这个机制的解读，必然要求我们寻求一种新的人文经济学视角。

一、何为人文经济学？

（一）人文经济学的含义

“人文经济”，由“人文”和“经济”两个词语组成，“经济”这个词语的概念和内涵比较清晰，与此不同的是，“人文”一词的含义则是多层次、多维度和多方面的。

人文，是一个动态的概念。《辞海》中写道：“人文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文化是人类或者一个民族、一个人群共同具有的符号、价值观及其规范。符号是文化的基础，价值观是文化的核心，而规范，包括习俗规范、道德规范和法律规范，则是文化的主要内容。“人文”一词最早出现在《周易》“贲（bì）”（六十四卦之一）卦中：“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的“人文”指人类制作的礼乐典章制度及其对人的行为的规范教化作用。在儒家人文主义的创立者看来，有了“人文”的教化，人们就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社会既有秩序，生活亦有品质。这便是“人文”一词最早的含义，也是最基本、最核心的含义。

人文的核心是“人”，以人为本，关心人，爱护人，尊重人。这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人类关怀和生命关怀。人是衡量一切的尺度，在人世间的各种权利，只有人权是天赋的，生来具有的，不可剥夺，也不可替代的。承认人的价值，尊重人的个人利益，包括物质的利益和精神的利益。人文，首先是一种思想、一种观念，同时，也是一种制度、一种法律。人文思想是人文制度的理论基础，而人文制度又是人文思想的实现，人文思想的制度化、法律化。

在西方历史上，文艺复兴、宗教变革和启蒙运动这三个重大的社会思想运动当中，人文主义慢慢变成了一种理论体系，该主义倾向于对人的个性的关怀，注重强调维护人类的人性尊严，提倡宽容的世俗文化，反对暴力与歧视，主张自由平等和自我价值，并发展成为一种哲学思潮与世界观。人文主义是一种哲学理论和一种世界观。人文主义以人，尤其是个人的兴趣、价值观和尊严作为出发点。对人文主义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容忍、无暴力和思想自由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最重要的原则。

在中西文化之间，“人文”一词的含义略有差异。东方的人文主义主要是以儒家为正统，注重人的情感、相互关系与社会（伦理）秩序。西方的人文主义则以基督教为正统，注重人的个性、尊严、权利和自我发展。同样是人文主义，在东西方传统中指向的重点不同。当我们谈到东方的人文主义，会感觉不那么“人文”，认为用集体约束个人，谈不上个性解放、精神的自我成长。但实际上这是一个误区，在中国这样没有超越性宗教的情况之下，以社会作为人的整体的代表，这也是人文主义。但这不是西方个人主义和解放意义上的人文主义，属于社会（社群、族群）本体带有集体价值观的人文主义。

（二）人文主义和经济的关系

由于“人文”概念本身的多义性，加之在中西不同文化语境中存在的理解倾向的差异，当前，人文主义和经济的关系可以从三个层面加以讨论。

第一个层面是指以文化内容为经济要素的产业经济活动，是文化经济的近义词。即用文化来指代人文，把文化内容当作经济手段，实际上就是把产业文化或文化产业化当作人文经济的一种主要形态，重点关注文化的经济功能。据我观察，大多数政府官员、企业家、研究者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二者的关系。

第二个层面是指带有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的经济。把“人”当作人力资本，重视劳动者作为“人”的素质、能力、表现、需求、情绪对经济活动的影响或作用，强调对人进行投资，把人作为一种新型的资本来看待。目前经济学中的人力资本经济学、健康经济学、教育经济学等都属于这个范畴。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提出“投资于人”，主要的含义也可以从这个层面上理解。

前两种“人文经济”，都把人及其文化作为经济发展的要素和手段，或者说把人作为生产财富的工具以及不可替代的财富创造者来看待。其实都是新古典经济学在当代的变种和应用分支学科，比如“教育经济学”“公共卫生经济学”“医疗经济学”“社会保障经济学”“劳动经济学”“文化经济学”“艺术经济学”等等，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体系。

第三个层面是指人本主义的经济，即以“人”为目的，以满足全体人的生存发展、享受，简言之即以全体人民的富裕和幸福作为经济运行目标的经济学。此种含义的人文经济致力于恢复人的主体地位，努力构建能够保障人的生存权、劳动权、发展权和享受权的观念、习惯、制度和政策，致力于实现人的自由劳动和经济解放。以经济学中的工资理论为例，主流经济学强调效率工资制度，即通过劳动市场竞争来决定最佳工资水平，在该工资水平上，生产者剩余、消费者剩余达到最大。但是人文主义经济学反对单纯、片面地从工资和利润最大化的关系上去理解工资水平，而主张从更大、更长远的方面，如人的发展，包括道德品格以及发展能力的提升等方面去讨论工资问题。

（三）广义人文经济学的特征

这里我们主要讨论第三个层面，即广义人文主义的经济，提出人文经济有以下几个重要特征：

首先，人文经济关注公共利益平台的建设问题。自由主义经济学认为个人竞争最终能够实现公共利益，但是这一过程往往过于漫长，甚至需要牺牲掉几代人的利益。人文经济学需要建立更有效的公共利益实现机制。

其次，人文经济学是一个经济体系，是全社会普遍参与，包括共同创造价值和分享成果。其中，就业权的公平尤为重要。就业不仅关乎收入获取，更是人的尊严的体现。一个没有工作、靠啃老活着的年轻人，虽然他的父母情愿为他花费，他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但这是不体面、没有尊严的，人格上的依附性以及缺乏自主，一般来说会导致一个人精神上的萎顿。如果从康德所言“人就是品格，没有品格就不能称之为人”这个意义上说，这种所谓的有保障的生活，本质上是异化的、非人的生活。古典政治经济学时代，那些伟大的学者对经济生活与德性之间的关系有过深切的关注，但这个传统在新古典经济学时代迅速被边缘化了。我们只要粗略考察美国一个半世纪以来教科书的演变，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变化。

最后，人文经济学重视文化（广义）与经济发展之间的互动关系。一个民族的审美趣味、文化品位和精神状态，对其产业发展和经济活力具有深远影响。这一议题在19世纪的经济学中尚有讨论，如约翰·穆勒曾分析爱尔兰民族缺少精神对其经济发展的制约，德国历史学派的李斯特认为精神资本在一国经济增长中发挥不可替代的重要功能，没有精神的民族不可能有长期的经济增长。韦伯更强调宗教精神对长期经济增长的决定性作用，等等。

我们需要重新来讨论文化和经济的关系，具体有三点：一是最底层的精神状态，即人的精神状态。以温州模式为例，其创业动力不完全源于“唯利是图”，更来自群体对成就感的独特理解。这种群体性的自我成就欲望和吃苦精神，正如德国著名经济学家桑巴特所发问的，为什么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即便衣食无忧，还会不知疲倦地经营和扩张自己的企业？他采用了一个充满诗意的表述：风雨如磐的黑夜，这些人离开壁炉前舒适的沙发，冲到暴风雨中去。二是从文化内容层面，民众的审美偏好和生活需求直接影响产品研发和产业发展。这种影响既有形而上的文化价值取向，也有形而下具体的生活习惯和消费偏好。三是真正以人为本的经济学必须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人文主义经济必然是绿色经济，它强调生命与自然“共同体”。现代资本主导的生活方式割裂了人与自然的联系，这种异化状态与抑郁症等现代心理问题的普遍化存在深刻关联。

二、是否人文经济学的标志？

人文经济学和非人文经济学最大的区别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人类经济活动的性质、目的和功能的判断。经济是工具性的还是基础性的；整个经济运行的目标是为了国家扩张财富，还是为了提高资本利润，还是增进人民福利；此外，对于经济的道德性，谁有资格来判断，经济学的判断主体是谁，是人民的获得感，实际的生活状态，还是统计数据或者标志性工程；经济发展是依靠谁、为了谁，什么是生产力的关键要素；如何评价劳动的作用，等等。

二是经济学的性质、目的和方法。经济学应该研究什么问题；经济学研究的价值准则和评估标准是什么；经济学是为谁研究，是为社会，还是为政府，为资本集团。此外，针对研究对象和问题决定研究方法。经济学要用什么方法研究才是科学的，如何处理那些很难量化但更具人性的内省性、感受性、经验性的材料；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如何结合；如何正确把握规范性问题和实证性问题之间的关系。人文经济学既需要有“科学”的研究方法，如数学和计量方法，更需要有体现“人文”特色的研究方法，比如社会调查、访谈、田野调查、民族志等等。

三、人文主义经济学的源流与谱系

（一）人文经济思想的古代渊源

孔子是儒家人文经济思想的集大成者，孟子是儒家人文经济思想最重要的继承者和阐释者。从“孔孟之道”中，可以发现丰富的人文经济思想的元素。例如“节用爱民”“民贵君轻”“富而教之”“义利合一”等。可以说，西周以后，中国社会基本经济制度和经济政策设计，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儒家人文经济思想的影响。儒家人文经济思想是构建新时代中国人文经济学的重要的思想资源。

西方世界，从色诺芬、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等古希腊时代的哲学家到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的著作中也可以观察到相当明显的人文经济思想。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发源于亚里士多德，经托马斯·阿奎那的发展而形成体系的“公平价格”理论，这可以说是古代西方世界具有代表性的人文经济思想。

（二）近代以来人文主义的主要流派与思潮

一是美德主义的人文经济学。代表人物是亚当·斯密，在其作品《道德情操论》《国富论》中，亚当·斯密已经较为系统地考察了财富与幸福的关系，并且发现两者之间在工商业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所存在的矛盾。二是浪漫主义（自然主义）人文经济学。西斯蒙第是重要代表，他在《政治经济学研究》和《政治经济学新原理》中，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家“财富学派”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表达了追求田园牧歌式自然经济模式的浪漫倾向。三是早期功利主义（折中主义）人文经济学，主要关注追求福利和能力和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如边沁、约翰·穆勒等。四是马克思主义人文经济学。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一系列重要的著作中讨论了消除异化的问题，其主要出发点是人的解放、消除异化和全面发展。五是家国主义人文经济学，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对财富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相当深刻的认识，强调富而教之、义利兼顾，提倡富、均、义、利、安等经济生活的目标。此外，在历史学派和制度学派的经济学思想中，也体现了人文主义的诉求。

四、中国人文经济学应该研究的基本问题

当前，人文经济学的观念创新已初见成效，但理论创新还远远不够，未来需要在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展开深入研究：

一是在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确立以后，如何保证资本的逐利性和经济生活的人文属性最大程度地兼容。二是如何实现现代行政体制和运行方式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有效结合，如何在有为政府建设中有效解决政府失灵问题，真正消除内生于科层制组织之中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痼疾。三是如何实现共同富裕与经济高质量持续增长之间的兼容，制度和政策工具如何设计，如何通过有效的体制机制和政策设计来保障资源配置的效率与社会公正之间的结合。四是人文经济属性的实现需要何种组织，合作社、工会以及其他群团组织应该如何发挥作用，发挥何种作用。五是在社会公共资本建设中，政府、市场和社会各自应该如何发挥作用，彼此又该如何联动。六是在以人文经济为主线的资源配置活动中，如何保证市场价格信号的真实和及时。七是如何保证“有益品”“公益品”的充分、可持续供给和公平分配。八是人工智能和算法治理时代，人文主义价值观如何通过技术去体现。以上这些问题，都需要运用现代经济科学和分析技术进行严肃和务实地研究。

五、人文经济发展的城市样本：杭州

在我国近几十年的改革发展中，也出现了若干具有人文经济特色的区域发展样本，其中杭州和苏州最具有代表性，这里仅就杭州的人文经济发展道路做一个概述。杭州的人文经济发展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增强先进文化凝聚力

一是从“四在”“杭州人文精神”到“和谐创业”。早在2000年，杭州率先打造“住在杭州、游在杭州、学在杭州、创业在杭州”的“四在”城市品牌；2002年，杭州进一步提出要培育、塑造“精致和谐、大气开放”的杭州人文精神。2004年，杭州确立“和谐创业”的城市发展模式。

二是“建设生活品质之城”的内涵。2006年，杭州确立“生活品质之城”的城市发展目标，后提出“共建共享与世界名城相媲美的生活品质之城”以及建设“东方品质之城”“独特韵味别样精彩世界名城”等战略目标。到2023年，杭州已连续17年获评“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独特的城市气质成为杭州集聚高端要素，抢占新一轮产业革命制高点的法宝。

三是以“民主民生”战略实现共建共享。杭州实施全过程“民主民生战略”，通过搭建民主参与平台、拓宽民主参与渠道、创新民主参与方式、聚焦群众最关心的民生问题，科学确定建设目标与路径，协调各方利益，提升政策认同感与政府公信力。这种全过程、生活化的民主实践，既调动了群众积极性，又增强了民生实效，成为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生动实践。

四是先进文化凝聚力工程卓有成效。杭州作了大量开创性的探索，实施了一系列先进文化凝聚力工程，搭建了多个沟通协调平台。如开展“我们的价值观”主题实践活动；以“最美现象”为载体，树立道德榜样；搭建“我们圆桌会”“杭网议事厅”“市民议事广场”“民生议事厅”“民情热线”数字平台等一系列经常性、制度化的交流沟通平台。

（二）解放和发展文化生产力

一是使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成为城市发展的强大动力。习近平同志在浙江工作时要求杭州“在保护文化遗存、延续城市文脉、弘扬历史文化方面应该做得更好”。杭州不断提升干部群众认识，确立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理念。在城市化进程中，妥善处理保护和发展之间的关系，既有效延续城市文脉，又努力使之与市民的日常生活紧密结合。

二是整合特色文化资源推动传统优势产业高质量发展。杭州整合城市特色文化资源，打造全国文创产业中心，并通过体制改革、政策扶持等举措，提升文创产业水平，其竞争力居国内前列。同时，挖掘特色经典产业文化内涵，如西湖龙井茶、都锦生丝绸、张小泉剪刀等，持续擦亮“中国茶都”“丝绸之府”等行业品牌。2023年文化产业增加值3211亿元，占经济总量超16%。

三是靠人文环境优势吸引人才发展新质生产力。杭州以生活品质之城的人文环境吸引人才创业，培育众创空间，提升软资源配置效率，推动经济向人才支撑、创新驱动转变。抓住互联网契机，促进数字经济与文化经济融合，升级传统文化业态，发展消费互联网，打造电子商务之都等。当前正向产业互联网拓展，强化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结合。

四是以先进的行政文化优化营商环境。杭州以自然与历史文化优势，实施“旅游国际化”战略，打造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互联网+创新创业中心、国际会议目的地城市等，努力把杭州打造成为“独特韵味、别样精彩”的世界名城。创新国际交流载体，提升动漫节等展会国际化水平，打造《宋城千古情》等文化项目。承办世界文化大会等国际活动，世界工业设计大会永久落户，借G20峰会、亚运会提升国际影响力，增强对全球要素吸引力。

（三）以人为本共建共享，提高社会公共服务能力

一是以优质公共服务，提升城市生活品质。杭州以人为本，坚持“人民至上”，将解决民生难题作为重点，通过征集民意确定实事项目，经人大审议监督实施。推进“最多跑一次”改革，建设“城市大脑”，打造“移动办事之城”与“15分钟公共服务圈”配合。解决非户籍子女入学，推进名校集团化，实现养老服务全覆盖，发展网上医疗，推动运动场馆开放。“全生命周期”服务吸引人才，矛盾化解机制显人文关怀，为发展提供动力。

二是适应小康社会精神需求提供优质文化服务。杭州构建并免费开放四级公共文化设施网络，推广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等模式，建立现代公共文化服务标准化体系，形成“城市十五分钟、农村三十分钟”文化活动圈；探索公共图书馆总分馆制，实施文化研究与出版工程，开展“送戏下乡”“文化走亲”等文化惠民活动；推出“文化管家”制度，开发“文化优享”数智应用，促进公共文化服务精准匹配、优质均衡。

三是培育复合型社会组织，实施公共服务共建。杭州遵循“党委领导、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原则，催生复合型社会组织。其发挥“四界联动”优势，整合多方资源，以灵活架构实现多元参与合作，对社会组织起孵化培育等作用，推进社会性项目建设，协调公共产品生产分配，为知识文化创业提供平台，推动经济科技文化融合，创造人才灵活发展空间，提升市民参与共建共治共享的积极性、主动性和能力。

四是数字技术赋能城市治理。在共建共享和优化城市生活品质方面，杭州高度重视和发挥数字治理的积极作用。杭州城市大脑作为数字治理的主平台和枢纽，显著提升了杭州城市治理的水平和品质，成效十分显著，走出了一条人文价值、城市发展与先进技术相兼容的超大型城市治理能力现代化之路。

杭州20多年来的发展初步展示了人文经济发展之路的可行性、有效性。杭州在确立城市人文精神的核心价值、建立健全文化与经济双向赋能的体制机制以及以人为本的文化生态建设等方面，都走在全国前列，成为人文经济发展的城市样本。我以为，杭州的实践为其他地区提供了宝贵启示和重要借鉴。

作者：罗卫东

文章来源：《浙江经济》2025年第06期